2025-11-21

不将不迎 应而不藏

  

这“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八个字,初读时只觉是冷冰冰的玄理,离人间的烟火气很远。但近来在一些微末的小事上反复咀嚼,竟嚼出一点温润的意味来,仿佛一块被手心捂久了的玉,有了人的体温。

譬如说待客。我们平日里预备接待友人,总不免要有一番张罗。心里先描摹出一个“客人”的模样,他爱什么茶,喜什么话题,我们便顺着这描摹去布置;这便是“将”,是迎着去了。及至客散,又总忍不住在心里回味方才的言谈,品评得失,生出些许得意或懊恼来;这又是“迎”,是送着未走。心,便成了宾客穿梭往来的厅堂,难得有片刻的清静。

但我想起儿时外婆的家。那扇木门似乎永远是虚掩着的,你轻轻一推,“呀”的一声,便已站在了天井里。外婆若是看见你,那笑容便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漾开,是全然当下的欢喜,没有一丝“你可算来了”的预期,也没有“你怎才来”的埋怨。她颤巍巍地去橱柜里摸出些自己舍不得吃的糕点,塞在你手里,那动作是纯然的给予,不见半点待客的礼数。你坐在那里,听着井边的蛙鸣,看着壁虎在旧墙上爬,觉得自己不是客,而是这老屋自然生长出的一部分,来了便来了,走了便走了,风过竹林,了无痕迹。这便是“不将不迎”了罢。她的心,是一面蒙尘的古镜,你来,便照出你的影子;你走,影子便也跟着去了,镜子里从不留存什么。因这不留存,那照出的一刻,反倒格外地真切、分明。

由这待人,便想到了待己。我们看自己,何尝不常常是带着期望与追悔的?总盼着自己要成为某种样子,于是便拿这个“样子”的模子来套当下的自己,套不上,便生出焦虑与勉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将”?又或者,沉溺于过往的某个成就或伤痛,让旧日的自己如鬼魅般盘踞在今日的心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迎”?心,被这些来来去去的幻影塞得满满当当,独独没有了那个“当下”的自己的容身之处。

而“应而不藏”的“诚”,怕就是要我们卸下这些铠甲与妆容,坦然地面对此刻此身的本来面目。一个有才华的人,不必时时想着自己是个“才子”,只是顺着本心去感受、去创作,那作品才是活的。一个不完美的人,也不必费力去遮掩自己的缺陷,坦然地承认它,与它共存,那份坦然本身,便生出一种新的力量来。这便如一面明镜,美者来了,便映出美;丑者来了,便映出丑。镜子从不抗议:“为何拿丑貌来玷污我?”也从不留恋:“请多留一刻俊美的容颜。”它只是如实地反映,映过了,便空了。这份“空”,正是“不藏”的极致,也是“诚”的根基。

如此看来,“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并非教人变成无情无感、心如死灰的木石。恰恰相反,它要人将那些用于“将迎”的精神气力都收回来,完完全全地灌注于当下的真实。于是,与友人交谈,便只是交谈,心无旁骛,那言语才能碰触到心底;看花,便只是看花,不起一丝“花若常开该多好”的妄念,那颜色与形态才能毫无隔阂地映入你的生命。这份真,这份诚,不向外求,不向过去未来求,它就在你全然投入每一个稍纵即逝的当下时,悄然显现。

窗外的天色已由黄昏的紫变为沉静的蓝。我心里那点纷乱的思绪,仿佛也被这蓝洗涤了一般,沉静下来。我不再去思索那八个字的深意,只是觉着此刻的静谧,很是受用。这片刻的受用,或许便是那“不藏”之心,予我的一点真实的馈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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