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08

今日之需 任重道远

 

窗外的灯火,是稠密的,一片连着一片,煌煌然如倒悬的星河,将夜的底子烫出许多窟窿。这光,比古时的烛火亮堂何止千百倍,照得书页上的字迹纤毫毕露,可我的心,却时常觉得陷在一片更深的幽昧里。这幽昧,并非源于光线的不足,而是源于方向的纷杂与意义的悬浮。我们仿佛驾着一叶扁舟,从一道逼仄却水流清晰的峡谷,猛地冲入了一片浩瀚无垠的海洋。回头望,峡谷的轮廓已在暮霭中模糊;向前看,海天相接,浑茫一片,分不清何处是航路。这“今日之需”,便是要在这无岸之海上,为我们自己,也为后来者,寻一个可以奔赴的远方。

这“任”,首先在于承续那断裂的香火。前人为我们劈开了一条生路,代价是震碎了廊庙里的许多神主牌位。碎得好,那些吃人的礼教,僵死的教条,本就不该高踞于人的尊严之上。可我们在瓦砾堆里狂欢之后,四顾茫然,才发现有些被一并扫去的,原是滋养心灵的清泉。我们嘲笑古人的迁阔,却发现自己失去了“采菊东篱下”的那份悠然;我们鄙夷旧道德的虚伪,却发现自己守不住“君子慎独”的那条底线。传统,成了一座被推倒的巨像,我们捡拾着它的碎片,有的锋利,割伤了手;有的温润,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将这碎片拼凑出一个新的、完整的、又不背乎现代精神的图案,这工程,比单纯的推倒要艰难百倍。我们需得有一双慧眼,能识得何为永恒的精华,何为时代的糟粕;更需有一份创造的勇气,不是将碎片粘合回原来的神像,而是将它熔铸成新的器皿,以盛放今人的灵魂。

这“任”,更在于立起那精神的锚桩。这时代太好,好到物欲的浪涛可以轻易地将人卷走。琳琅满目的商品,喧嚣不止的信息,无数个声音在告诉你,你应该要什么,却很少有人问你,你究竟是谁。人心像一间四面开窗的屋子,风来来去去,却留不下一点暖意。我们拥有了先贤们难以想象的物质丰盈,精神却似乎比他们在陋巷中时更为饥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所持守的“乐”,是一个坚固的内核。而我们,内核在哪里?这锚桩,不能向外求诸于无限的物,只能向内求诸于独立的心。它或许是回归阅读时那份纯粹的沉思,是专注于一事一业时的那份虔敬,是面对不义时那份不肯妥协的勇气,是在人潮中依然能保有内心判断力的那份清醒。立起这根锚桩,我们才不至于在风浪中迷失,才能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任”,还在于走出那话语的围城。我们似乎陷入了一种新的困境:言说越多,沟通越难。人人都在呐喊,却少有人倾听。观点的壁垒越筑越高,最后每个人都成了自己观念的囚徒。古人说“和而不同”,如今的景象,却常常是“同而不和”,或是“不同而斗”。我们需要重建一种对话的伦理,一种在坚持自我的同时,也能试图理解他人的能力。这需要走出自我的围城,需要一种精神的谦逊,承认自己所知的有限,以及这个世界本来的复杂多元。

夜更深了,远处的灯火也稀疏了些,像是倦了的星子。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依旧是那个喧嚣、丰饶而又令人困惑的世界。“任重而道远”,这话说得真沉。它不催促你立刻跑到终点,因为终点或许本不存在;它只提醒你,这道路的漫长与艰辛,以及行走其上的责任。它要求我们,既要做那个勇敢的破局者,更要做那个耐心的重建者。在这苍茫的夜色里,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擎着一点微光,或明或暗。路还长,且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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