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土,像登上一艘永不回头的船。
起初,眼前是波澜壮阔的新天地,忙乱于在风浪中筑起自己的甲板,绘制新的航线。直到某个午夜,海面平静得像一面墨色的镜子,你才会转过身,望向那片早已沉入海平线之下的故土。那一刻你发现,你背负的,不是一件行李,而是一整个世界:一个由记忆构筑的、星罗棋布的群岛。
有些岛屿,仿佛正被海平面缓缓吞噬。
你拼命回想,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那位曾与你勾肩搭背,在夏夜里分喝一瓶汽水的伙伴,他的面容竟像褪色的照片,名字在舌尖打转,却终究没能唤出。还有那个曾与你为了一道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的同桌,她具体说过什么,早已忘了,只记得午后阳光照在她马尾辫上的颜色。这些人与事,“有些健忘”,并非薄情,只是时光这温柔的贼,偷走了太多细节。它们像退潮后沙滩上模糊的脚印,你知道它存在过,却再也无法复原。我们与这些岛屿告别,是生命必要的轻盈。
看哪,有些岛屿却永不沉没。它们是你内心海域的灯塔,是航行的坐标。
你也许会突然想起,祖母在灶台前熬制的那碗猪油。那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在异国他乡的超市里,面对琳琅满目的精装食用油,那碗金黄、醇厚、带着家的温度的液体,却成了乡愁最具体的标记。它承载的不仅是味道,更是那个趴在灶边、眼巴巴等待的,整个安全而温暖的童年。
你也许会清晰地看见,那位早已断了联系的中学老师。他或许只是在全班同学面前,轻轻拍了拍你的肩膀,说了一句:“你的文章,写得很有灵气。” 在那个自卑又敏感的年纪,这微不足道的认可,却像一粒火种,点亮了你内心深处的黑暗。如今,你在异乡用文字构建自己的世界,那粒火种,依然是你的光源。
还有那个雪夜陪你走了很远的路,却什么也没说的朋友;那个在项目失败后,与你相视苦笑,然后默默帮你分担的同事……这些片段,没有惊天动地,却像骨骼般,构成了今天的你。
诚哉,我们像一棵树,在故土发芽,却不得不被移植到另一片土壤。那些健忘的,是自然脱落的叶片,化作了滋养我们的春泥。而那些常上心头的,则盘根错节,成了我们深埋地下的根。无论树干伸向多高的天空,所有的风雨与阳光,最终都要通过它们来理解和承受。
于是你明白,告别,不是为了遗忘,而是为了以一种更深刻的方式记住。
今夜,我又一次摊开这张无形的地图,航行于我的记忆群岛之间。对那些模糊的岛屿,我报以温柔的微笑;对那些明亮的灯塔,我献上无声的感激。
是你们,共同定义了我从何处来。而背负着你们前行,就是我全部的离愁。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