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4

不以美害生 不以事害己

 

风吹过庭院,落叶在石阶上旋转。它们不争颜色,不求姿态,只是顺着季节的节律,安然归于土壤。人若能如此,便懂得了庄子所言:不以美害生,不以事害己。

美,本是自然的恩赐,却常被人心执念所扭曲。有人为美而劳形,雕饰容颜,忘却生命的自在;有人为美而争夺,陷入权力与欲望的漩涡。于是,美成了枷锁,反害其生。庄子提醒我们:美若能安生,便是清风明月;美若成执念,便是心死之病。

事,本是生活的流转,却常被人心的贪求所累。有人为事而奔波,昼夜不息,忘却生命的安顿;有人为事而执着,计较得失,困于名利的网。于是,事成了负担,反害其己。庄子提醒我们:事若能安己,便是流水行云;事若成执念,便是枯槁之心。

生命的真意,不在于追逐美与事,而在于守护本真。美若能随性,事若能自然,人生便如白驹过隙,虽短暂,却自在;如相濡以沫,虽有限,却温柔。

于是我想:不以美害生,不以事害己,便是让生命回到它的本色。让美成为点缀,而非枷锁;让事成为流转,而非羁绊。如此,心灵才能安顿,生命才能自由。

 


 

不以美害生

 

譬如案头这盆兰草,友人赠时,说得郑重,是某某名种,花时如何清芬雅致。我于是便上了心。查阅如何浇水,如何见光,如何施肥,生怕亏待了它。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去端详它,看土干了没有,叶黄了没有。它稍稍有些精神不振,我便要惴惴不安半日,疑心是水多了,还是光少了。这一份牵肠挂肚,竟成了心头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本是清供,意在娱情,反倒成了负累。这便有些“以美害生”的意味了。那“美”的本身,那兰草清雅的姿态,并未加害于我;害了我的,是我自己对这“美”的执着,那份必欲使其长保完美、不容有失的占有之心。

由此便想到古人所说的另一句话,“不以事害己”。这“事”的范围便更广了。人世间种种,功名利禄,人情往来,家务俗冗,无不是“事”。我们奔波于其间,常常忘了这些事的本末。做事原是为了安顿生活,滋养生命,末了却往往被事所驱役,磨尽了心神,憔悴了容颜。这便如同那“买椟还珠”的愚人,只紧紧抱着那华美的匣子,却将里面真正的明珠遗忘了。

我的书桌临着一扇西窗。午后,阳光便会满满地铺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连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看得分明。这时节,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这片刻的闲适,竟比完成一件紧要的公事,更令人觉得充实而妥帖。生命在这一刻,仿佛暂时从一连串的“事”中挣脱出来,像一只终于靠岸的小舟,只是静静地,随着水波微微荡漾。这光景,是偷来的,却也是生命本应享有的。

这般想着,目光再落回那盆兰草上,心境便大不同了。它若长得葳蕤,我欣赏它的葳蕤;它若偶有枯叶,我修剪了便是,不再引以为忧。我与它的关系,终于从紧张的占有,回归到从容的相伴。它在那里,是它自己;我在这里,是我自己。我们彼此映照,却互不隶属。这大约便是“不以美害生”的真谛了。美是来点染生命的,不是来捆绑生命的。同样,事是来成就生命的,不是来消耗生命的。

《庄子·山水篇》里有个故事,我每每读来,总觉得警醒。他说,那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何等静定;夜里出来行走,白天便安静待着,何等警醒;即便饥渴难耐,也还要远远地到无人之境觅食,何等审慎。它们如此这般,是为了躲避网罗机辟之害,保全自己的皮毛。然而它们美丽的皮毛,终究给它们招来了杀身之祸。庄子的结论是,“其皮为之灾也”。

人之患,又何尝不在于太珍惜自己那身“美丽的皮毛”呢?我们孜孜以求的声名、财富、地位,乃至世人的赞誉,无一不是我们想披在身上的华美皮毛。我们为了它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自己囚禁在无形的网罗机辟之中,耗尽了生命的欢愉与自由。这实在是将手段当作了目的,为着那外在的、虚幻的“美”,而害了内在的、真实的“生”。

窗外的光渐渐柔和了,由明亮的白转为暖暖的黄。远处传来几声归鸟的啼鸣,悠悠的,更衬出这黄昏的静。我站起身,舒展了一下久坐的肢体,心里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明与轻松。那兰草的影子,被斜阳拉得长长的,映在粉墙上,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美,原来是要在“不害生”的前提下,才成其为真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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