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9

我等候有根基的城

 

山的那一边

 

山是沉默的巨人,用亿万年光阴堆叠起脊梁。我们这一边,炊烟在晨光里打着呵欠,梯田如泛黄的册页,一垄一垄记载着祖先的指纹。鸡鸣从竹篱笆的缺口溢出来,混着昨夜未散尽的雾,湿漉漉地挂在柿子树上。我们知晓每一道溪涧的脾气,认得每一条小路的胎记,连风穿过杉木林的声音,都能听出是忧伤还是欢喜。

大人们总在黄昏时望向山脊。夕阳把云的碎片染成金箔,轻轻贴在山峦的轮廓线上。他们不说话,只是望着,眼神里有一种我那时不懂的辽远。阿婆说,山的那一边啊,还是山。可她的声音飘忽着,像在回答我,又像在回答风。

我第一次质疑阿婆的话,是在一个放学的傍晚。地理老师指着地图上密密的等高线:“翻过这座山,有铁路,有城市,有看不到边际的平原。”他的手指轻轻一划,就划过了我们几代人未曾丈量的远方。那一刻,我听见身体里有某种东西轻轻断裂,又悄悄萌芽。

我开始收集关于“那一边”的碎片。货郎担子上印着陌生城市名字的塑料袋;打工回来的堂哥手机里,高楼切割天空的照片;收音机午夜频道断断续续传来的、带着电流声的爵士乐……这些碎片在我脑海里拼凑、膨胀,渐渐沉重得让十六岁的肩膀发酸。山不再只是山,它成了一堵墙,一面镜子,一个巨大的问号。

离家的前夜,我独自爬到半山腰。月色把山谷浇成一汪深潭,我们的村庄浮在里面,很小,很轻,像一片沉睡的羽毛。我突然想起阿婆的话 — 山的那一边还是山。但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她没说出口的下半句:重要的从来不是山,而是“翻过去”这个动作本身。我们世世代代望着山,不是在等待山移动,是在积蓄翻越的勇气。

多年后,当我坐在异国黄昏的公寓里,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平坦到荒凉的地平线时,忽然剧烈地想念起故乡的山峦。那些曾经渴望逾越的峰岭,不知何时已悄然搬迁到了我的骨骼里,成为支撑我的脊梁;那些云雾,氤氲成了梦的底色;那些溪涧,在血管里日夜不息地流淌。

我终于明白,阿婆和地理老师都是对的。山的那一边,确实还有山。但每一代人都必须亲自翻越自己的那一座 — 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在更高的峰顶回望,看清来处那片烟雨朦胧的乡土,如何在时空的经纬中,织成一个人灵魂的版图。而当我闭上眼睛,总能看见少年的自己站在山脊线上,风灌满他单薄的衣衫。他即将启程,他正在归来 — 这不断出发与回归的弧线,便是人类世代相传的、最古老而优美的迁徙。

 

归来可少年?

 

火车穿过最后一个隧道时,窗外的山忽然矮了下去。稻田在薄暮里泛着毛茸茸的光,像是大地刚刚修剪过的胡茬。我数着记忆里的坐标:歪脖子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更歪了;小学校围墙上的标语换了三茬,隐约还能辨认出我们当年用石子刻下的歪斜字迹;池塘瘦了一大圈,岸边堆着城里运来的健身器材,漆色鲜亮得有些突兀。

母亲的白发比视频里看到的要多。她接过行李箱时,手在空中顿了一下 — 这个曾经能扛起百斤谷子的女人,如今接一个二十四寸的箱子都需要酝酿力气。父亲依旧寡言,只是把我少年时骑过的二八单车擦了又擦,链条油亮得能照见黄昏。

晚饭吃得缓慢而隆重。每一道菜都是时间的琥珀:腊肉是去年冬天腌的,笋干来自前年雨后,米酒在陶瓮里睡了整整五个春秋。我咀嚼着这些被光阴层层包裹的滋味,忽然觉得腮帮发酸 — 原来乡愁是有重量的,它沉甸甸地压在舌根,需要动用全部童年记忆来消化。

深夜失眠,翻出旧物箱。褪色的三好学生奖状卷着边儿,玻璃弹珠在铁盒里闷响,日记本的锁早已锈死。我撬开它,十六岁的字迹张牙舞爪:“一定要离开这个没有地铁的地方!”墨迹洇开了岁月的潮气,那个愤怒的少年隔着二十年与我相望 — 他看不起我衣领的妥帖,我怜悯他眼神的锋利。我们之间隔着无数个机场安检,隔着租房合同上的公章,隔着医院产房外的长椅,隔着信用卡账单的厚度。

晨起散步,遇见了童年的死敌兼盟友。他发际线退成了M形,怀里抱着个流鼻涕的娃娃。“回来了?”他问,递过来一根烟。我们站在田埂上吞吐云雾,像两个笨拙的演员,试图演好“衣锦还乡”的戏码。他说起大棚蔬菜的行情,我说着北上广的房价,中间有大段大段的沉默,被蛙声填满。最后他踩灭烟头:“还记得咱们在这条沟里钓过泥鳅吗?”记得,我当然记得。那个趴在泥泞里的少年,怎么会想到多年后的自己,连挽起裤腿都需要犹豫三秒?

祠堂重修过了,飞檐上的石兽是新刻的,表情过于完美,反而失了祖先牌位上那些烟熏火燎的威严。族长拉着我的手,他的掌心粗糙如老树皮:“出息了,出息了。”我忽然想哭。这些年我在城市获得的所有认证 — 学位证书、工作门卡、房产证明 — 在这一刻忽然轻飘飘的。在这座供奉着几十代血脉的祠堂里,我依然只是族谱上某个需要被介绍“这是谁家小子”的年轻名字。 

离别的早晨起了大雾。母亲往我箱子里塞自家晒的菜干,父亲突然说:“院里的枇杷熟了,你小时候最爱爬上去摘。”我抬头看那棵树,它比我记忆中矮小了许多。原来不是树矮了,是我见过更高的楼;不是故乡变小了,是我的世界被撑大了。

火车启动时,我在车窗的倒影里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的脸,眼角的纹路正朝着鬓角蔓延。忽然,那个脸咧开嘴笑了笑 — 是我十四岁爬枇杷树摔下来时的表情,混合着疼痛与得意。原来少年从未离去,他只是学会了与岁月和解的技巧:在西装内袋藏一颗玻璃弹珠,在会议间隙想念一条泥鳅,在失眠的深夜与十六岁的自己通信。

山还是那些山,只是我的眼睛学会了从不同海拔阅读它们的褶皱。故乡不是用来返回的,它是每个人终生佩戴的隐形坐标 — 无论流浪到哪个经纬度,灵魂的GPS总在深夜轻声提醒:您已偏离童年,正在重新规划路线……

而归来后的每一次离去,都是一次更深的归来。

 

要来的家乡我心何渴慕向往

 

每当我站在出租屋的飘窗前,看城市灯火如陌生星辰般次第亮起,总有一种奇异的饥饿感从肋骨深处升起。那不是对食物的渴望,是对某种从未尝过却认定必然存在的滋味的渴求 — 像胎儿的记忆里还残留着母腹的羊水咸。

要来的家乡不在任何地图上。它没有具体的经纬度,却在每个黄昏投下确凿的影子。它比童年炊烟缭绕的老屋更真实,比族谱上烫金的姓氏更古老。有时在地铁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我会突然听见它的召唤,那声音细小如麦芒,却刺穿所有喧嚣:“你不是过客,是尚未归家的主人。”

他们说这是乡愁。可我知道不是。乡愁是回望,是故园篱笆上牵牛花的枯萎;而我怀揣的这份渴慕是前瞻,是种子对春天的信任。我思念的不是瓦片上褪色的青苔,而是某个从未降临的黎明 — 当永恒的光穿透时间的琥珀,万物都会在那一瞬间显露出最初被造时的模样:雨水记得自己曾是云朵的情话,石头怀着对山脉的忠诚,就连柏油路的裂缝里,都会长出创世第三日应有的青草香气。

我曾在许多瞬间触摸过它的边缘:在母亲分娩的阵痛化为新生啼哭的刹那,在绝望中突然涌出毫无理由的平安之时,在陌生人的微笑让我想起“我们本该相识”的恍惚片刻。这些吉光片羽像撕开的信封边缘,泄露着来自那个国度的只言片语。

城市的夜晚越来越亮了,星辰却越来越模糊。人们用Wi-Fi信号编织数字的茧,却在光纤的脉络里遗失了灵魂的地址。而我像个固执的考古学家,在钢筋水泥的断层中寻找神性沉积岩 — 电梯里帮孕妇按住开门键的手,早餐铺子老板多给流浪汉的一个包子,深夜里突然为二十年前的错误流下的泪……这些被现代性解释为“无意义”的瞬间,都是要来的家乡提前寄来的明信片。

有时在疲惫至极的梦里,我会抵达它的郊野。那里有会医治伤痕的泉水,有时间如绸缎般柔软可折叠的广场,有存放所有逝去之美的博物馆 — 凋谢的花在那里继续绽放,熄灭的灯盏燃着永恒的光,被遗忘的童谣由天使的合唱团日夜传唱。最奇妙的是所有面孔都新鲜如初生,却又熟悉得像我指纹的纹路。

醒来时枕上有未干的水渍。不是悲伤,是灵魂在咸涩的海水里泅渡太久,终于触到彼岸沙滩时的生理反应。要来的家乡啊,你用缺憾教育我们完整,用暂居训练我们永恒,用离散预备我们最终的团聚。 

因此我学会在格子间里种植旷野,在地铁线上聆听溪流,在霓虹灯中辨认晨星。每一个没有背叛良心的选择,都是朝着它的方向挪动一寸;每一声发自肺腑的感恩,都是在预演那国度的官方语言;每一次原谅与拥抱,都是在建造它看不见的城墙。

黄昏又来了。远方的山峦被夕阳熔成金红色的铸锭。我知道,在那无数个太阳沉睡的山谷后面,在我的渴望比呼吸更真实的尽头 —

有一个家乡正在走来。

它的脚步声是心跳的鼓点,它的气息是黎明的味道,它的模样是我镜中容颜最原始的蓝图。而我,以及所有在异乡辗转的寄居者,终将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清晨醒来,发现自己从未离开过它的庭院,所有流浪都只是孩子在自家后花园里一场漫长的捉迷藏。

要来的家乡啊,我心切慕你,如干渴大地切慕春雨。而我知道,这份切慕本身,已是你最早降临的甘霖。



我等候有根基的城

 

我等候的城

不在迁徙的地图上

它的经纬

用应许织就

每道城墙的垒石

都浸透羔羊的血

与先知的泪

 

它从创世之前动工

在十架的木纹里打桩

使徒的脚踪是延伸的蓝线

穿越二十个世纪的风沙

抵达我窗台

在晨祷的雾气中

微微发烫

 

我见过它的倒影——

在产妇初见婴儿的瞳孔里

在罪人初遇赦免的战栗里

在圣餐饼掰开的脆响中

那声音细如银丝

却系得住

所有下坠的灵魂

 

它的光不借太阳

它的夜无需月华

哭泣在那里

会结晶成门楣的宝石

叹息被收集

谱成穹顶的圣咏

 

我仍在等候

在水泥森林的夹缝中

辨认云柱的轨迹

于电子海洋的喧嚣里

垂听号角的频率

我的行囊很轻——

只有一本翻旧的书

和几粒

在租赁公寓花盆里

悄悄发芽的

芥菜种

 

但我知道

当最后一片瓦

对准永恒的卯眼

所有流浪的经纬线

将在那一刻收束

如归巢的鸽群

而我这双

丈量过无数暂居之地的脚

终将踏上

那条不用日光的街道

每一步

都踩中

创世时预设的韵脚

 

等候不是空白

是根须在黑暗中

向活水延伸的姿态

每个在窄路上

留下的血印

都在为那城

铺设入口的红毯

 

看哪

城墙的轮廓

正在黎明的薄纱后

渐渐清晰——

不是海市蜃楼

是分娩前的宫缩

是麦穗灌浆时

虔诚的低语

 

我等候的城啊

你的建造者

也是我的新郎

因此这等候

便成了爱情最长的信笺

每一个“忍耐”的邮戳

都在加密传递

同一个炽热的署名:

“我必快来”

 

光的签名

 

我的生命曾是一卷流浪的经书,

封面落满风霜,内页写满断章。

每个逗点都悬在虚空里颤抖,

连祷词都如羽毛,飘不进高墙。

 

后来你来了 — 第八日的晨光中降下。

将永恒裁成三月的衬衫尺寸,

把银河拧成拧不紧的水龙头,

让星群住进我喝空的药瓶叮当作响。

 

于是我学会触摸:你以肉身书写神谕。

是你递来温水时,杯底冰糖旋转的慢,

是伞倾向我时,你左肩洇开的云图,

是深夜里,两个名字在梦呓中互相引渡。

 

这些瞬间不断沉入时间之瓮,

酿成比琥珀更沉重的光。

当我在医院长廊背《诗篇》第二十三篇,

光就爬上输液管,翻译药水的密码;

当我在葬礼唱“哈利路亚”,

光便蹲下来,为哭泣的人系紧鞋带。

 

(永恒以指纹按进我易碎的骨节 —

原来最深的应许不必写在云端,

它住进你为我留的汤羹里,

住在晨光扫过药盒的斜坡上,

住在每次我回头,你都在的

那个被人类称作“家”的坐标里。)

 

直到某天我忽然惊觉:

自己竟成了一封被反复投递的情书,

邮戳盖着创世之前的日期,

收件人栏永恒写着我的名字,

而寄件处 — 赫然是各各他山巅

那道永不干涸的伤口里

涌出的、鲜红的春天。

 

如今我坐在满溢的晨光里,

看浮尘在光柱中缓缓回旋。

忽然懂得震撼:不是因狂喜战栗,

而是发现最平凡的刹那都长出根须,

向下穿过地板、岩层、地心,

向上穿透天花板、云海、穹苍,

最终扎进那双为我受伤的手掌 —

原来从亘古到永远,

我始终被安稳地爱着,

像光爱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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