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2

鸟飞过天空

 

我抬起头时,它正从西边飞来,是常见的那种灰色鸟儿,翅膀一张一合,像天空在缓缓呼吸。它飞得不快,甚至有些迟滞,仿佛背着整个天空的重量。我看着它,视线跟着它从梧桐树梢移到远处的楼顶,又从楼顶移向更远的天际线。就在天际线那里,它突然变成了一个点,一个像素,然后消失了。我还在仰着头,脖子有些酸了,天空空荡荡的,好像那只鸟从未飞过。

可是它确实飞过了。我确信这一点,因为刚才我一直在看着。那片天空因为它而不同了 — 这话说出来有些矫情,但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在它飞来之前,那片天空只是天空,一片灰蓝色的、普通的天空。它飞过之后,天空还是那片天空,却已经是被一只鸟飞过的天空了。这中间有什么不同呢?我说不清楚,就像说不清水流过河床后,河床还是那个河床,但每一粒沙子的位置都不同了。

我想起古人说的“雪泥鸿爪”。鸿雁在雪地上留下爪印,雪化了,爪印也就没了。可是苏东坡说,那痕迹是留在心里的。天空不像雪地,鸟儿飞过,连爪印都不会留下。风一吹,云一动,什么证据都没有了。要证明一只鸟飞过天空,唯一的证人就是偶然抬头的我,而我的记忆靠得住么?再过一会儿,再过一天,我还能确信那只鸟飞过么?也许连我自己都会怀疑,那是不是一时眼花,或是脑子里的幻象。

其实鸟儿自己也不在乎是否留下痕迹吧。它只是飞,从这边飞到那边,为了食物,为了归巢,或者就只是为了飞而飞。它不知道下面有个人在看着,在为“痕迹”这种问题伤神。它若是知道了,大概会觉得可笑 — 飞就是飞,为什么要留下什么呢?天空这么大,每时每刻都有鸟儿在飞,难道每飞一次都要刻个字、留个念么?那天空岂不成了布满涂鸦的墙壁?

然而人总是这样固执地想要留下什么。造金字塔的,写《史记》的,画《蒙娜丽莎》的,都是在对抗这种转瞬即逝。最深刻的对抗也许是《诗经》里那些无名的歌者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们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可这几句诗却飞了三千多年,还在飞着。那只灰色的鸟儿飞过天空只要几秒钟,这几句诗飞过时间却要三千年。都是飞,只是尺度不同。

看哪,老家屋檐下飞来飞去的燕子。它们每年都来,在梁上筑巢,生儿育女,秋天又带着儿女飞走。祖父说,这窝燕子在他小时候就有了,也许还是同一家族的燕子,一代一代地回来。可是去年老屋拆了,燕子今年春天飞回来,在废墟上空盘旋了很久,最后飞走了。它们记得这里曾经有栋房子,有个温暖的屋檐么?记得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人站在院子里看它们飞来飞去么?它们飞走的时候,把三代人的记忆也带走了。天空不会记得,只有那些已经不在的人,和即将不在的我,替天空记得。

云聚拢来,天色暗了一些。可能要下雨了。下雨的时候,天空会被雨丝填满,那时鸟儿都躲起来了。可是雨停之后,它们又会飞出来。飞,休息,再飞。就像人活着,思考,遗忘,再思考。

那只鸟消失的方向,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像是天空终于想起要给那只飞过的鸟一点补偿似的,给它一个金色的背景。虽然它已经看不见了。这阳光是给我的,给这个还在仰望的人的安慰奖 — 看,虽然鸟儿飞走了,但你看这光多好。

我忽然明白了,那只鸟飞过天空的最大意义,就是让我在此刻抬起头来。让我从手机屏幕、从工作文件、从日常琐事中抬起头,看见天空。看见天空这么大,这么深,足以容纳无数只鸟飞过,足以让它们不留痕迹地飞过,然后继续蓝着,空着,等待着下一只鸟。而我也只是另一只鸟,在地上走着我的路,同样不留痕迹。不同的是,我一边走,一边会偶尔抬头,看看天上有没有鸟飞过。

远处又出现一个黑点,渐渐变大,是另一只鸟,或者就是刚才那只又飞回来了?谁知道呢。重要的是,我又抬起头来了。这次,我看了它很久,直到它真的消失不见。然后我低下头,继续走我的路。天空还在头顶,空荡荡的,满满的。


飞过 而不惊动天空

 

黄昏时分,我总喜欢看鸟。它们从远处飞来,在将暗未暗的天幕上划过,然后消失。天空从来不因为它们的来去改变颜色,云也不因此改变形状。鸟飞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我忽然想,这不就是最好的姿态么 — 经过世界,却不要求世界记住你经过。 

去年春天,我在山里遇见过一位老石匠。他正在凿一块石碑,凿得很慢,一锤一锤,石屑细细地落下。“不着急,”他说,“石头有自己的时间。”我问他在刻什么,他指了指旁边已经完成的墓碑,上面只有姓名与生卒年月。“就这些?”“就这些。”他说人活一世,就像鸟飞过天空,能留下的本就很少。那些想把自己的生平、功德都刻上去的,反而让石头显得拥挤。“你看,”他指着远处的山,“山在那里几千年了,它可曾刻过自己的名字?”

老石匠的话让我想起庄子说的“至人无己”。不是没有自己,而是不把“自己”看得太重,不觉得世界应该围绕自己旋转。就像那只飞过天空的鸟,它只管飞自己的,天空还是天空,风还是风。它不要求天空为它改变航线,也不要求风专门为它改变方向。

现代人活得太用力了,总想在世界上留下深深的刻痕。社交媒体上的每一条状态,都是“我在这里”的宣告;朋友圈里的每一张照片,都是“看看我”的呼唤。我们焦虑地经营着自己的形象,就像焦虑的画家,在时间的画布上不停地涂抹,生怕留白太多显得人生单薄。可是你看那些真正从容的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梭罗在瓦尔登湖畔散步,他们活得很淡,淡得像清水里的墨痕,却比浓墨重彩更经得起时间。

如何做到飞过而不惊动天空?我想,首先是明白天空的广大。你只是千万只鸟中的一只,天空不会因为你的飞翔而多一寸,也不会因为你的缺席而少一分。其次是明白飞翔本身就是意义。鸟不是为了留下痕迹才飞的,它飞,因为它是鸟,因为它有翅膀,因为它想去看那边的山、那边的树。飞翔的快乐在翅膀的张合之间,在风的托举之中,不在天空是否记住了它的航线。

我的书房窗外有一棵老槐树。四季更替,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我观察过那些叶子,它们从嫩芽到枯黄,安静地完成自己的周期。最触动我的是它们飘落的样子 — 没有一片叶子会紧紧抓住树枝不放,到了该落的时候,就轻轻地、旋转着落下。它们不埋怨秋风无情,不悲伤生命短暂,只是落下来,成为泥土的一部分,然后等待下一个春天。

人也许该学学这些叶子。该生长时尽力生长,该落下时从容落下。外界的风霜雨雪,是季节的必然,不是针对某一片叶子的恶意。我们常常把世界的正常运转误解为对自己的不公 — 天气不好就怪老天,路途不顺就怪命运。其实老天从来不是为我们一个人晴或雨的,命运也从来不专门为谁铺路或设障。那只飞过天空的鸟,晴天也飞,雨天也飞,顺风也飞,逆风也飞。飞翔是它的事,天气是天气的事。

唐代禅师青原惟信说人生三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我觉得看天空也如此。年轻时看鸟飞过,觉得天空该记住它;中年时看鸟飞过,觉得天空太无情;老了再看,天空就是天空,鸟就是鸟,飞过就是飞过。没有该不该,没有情不情,只是本来如此。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星星开始出现。那些星星,有的已经死了几百万年,光才传到我们眼里。它们不也知道自己终将熄灭么?可熄灭之前,它们只是亮着,不因为终将熄灭而黯淡半分,也不因为自己的光亮而要求宇宙特别对待。每颗星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发自己的光,然后安静地消失。

最后一只归巢的鸟掠过树梢。我忽然觉得,真正的自由不是改变世界以适应自己,而是在任何世界中都不丢失自己。像水一样,装在方形容器里就是方形,装在圆形容器里就是圆形,但水还是水。像鸟一样,晴天飞成晴天的样子,雨天飞成雨天的样子,但飞还是飞。

我关窗的时候,月亮刚好升到槐树梢头。清辉洒下来,院子里像铺了一层薄霜。明天还会有鸟飞过,天空还是不会留下痕迹。但我知道,鸟会继续飞,天空会继续空 — 这样的安好,比任何痕迹都长久。

风吹过,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轻轻摇动,温柔得像天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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