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读诗篇第七十七篇,目光停在第十九节:“你的道在海中,你的路在大水中,你的脚踪无人知道。”便搁下书卷,走到窗边。窗外正下着细雨,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细小的河流,映着路灯昏黄的光,仿佛真有无数条水道在暗夜里奔流。
我想起许多年前在地中海岸看海的夜晚。那时我还年轻,正经历着信仰上极大的困惑,如同诗篇作者那样呼喊:“难道主要永远丢弃我,不再施恩吗?”那夜的海是墨黑色的,浪涛不断扑向礁石,碎成千万片白色的叹息。我站在崖边,只看见混沌与深渊 — 神在哪里呢?祂的道究竟隐在何处?
有位老渔夫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修补渔网。他见我徘徊许久,便用浓重的地方口音说:“年轻人,你在找什么?”我一时语塞,只含糊地说在看海。他笑了,皱纹在月光下如同干涸的河床:“你看的是海面,我们渔夫看的是海下的道。”他指着远处明明灭灭的渔火,“海有自己的路,鱼群顺着暖流,我们顺着鱼群。你看不见,但它就在那里。”
他的话像一粒种子,落在我心里,却要等到多年后才发芽。这些年,我经历了自己的“海中之路”— 亲人的逝去,梦想的破碎,疾病的侵袭,每一桩都像滔天巨浪,要把我卷入深渊。在那些最黑暗的时刻,我确实像诗人那样质问:“你的慈爱永远穷尽了吗?”然而奇妙的是,正是在那些看不见前路的迷茫中,某些细微的指引如同夜海上的渔火,在绝望的边缘闪烁。
如今我才渐渐明白,神的道之所以“在海中”,正因为海代表着人无法掌控、无法测度的领域。我们总想在平坦的旱地上看见笔直的道路,在晴空下辨识清晰的方向。然而神却常领我们进入生命的深海 — 那里没有路标,没有地图,只有无边的水与莫测的深。正是在这样的境遇中,我们才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聪明,学习信赖那看不见的指引。
就像以色列人过红海。站在埃及追兵与滔天海水之间时,谁能想象海中会有道路?前是绝路,后是追兵,左右都是绝望。然而正是在这人类智慧穷尽之处,神开辟了无人能料想的通道。那道路不在海中,却正在海中;不在绝望里,却正在绝望里。他们的脚踏下去的每一步,都是对不可见之道的信赖。海水在两边立起如垒,这不正是神迹的本质 — 在不可能之处开辟可能,在无序中建立秩序,在混沌中走出道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玻璃上的水痕还在缓缓下移,每一条都有自己的轨迹,映着渐亮的天光,竟如金色的脉络。我想起自己生命中那些曾经看不见意义的痛苦时刻,如今回头看去,竟发现它们连成了一条隐秘的路径 — 那次失败引领我遇见了后来最重要的人,那场疾病教我学会了聆听微小声音,那段孤独岁月孕育了现在最珍惜的平安。当时只觉是灭顶的深海,如今却看见其中有隐约的足印。
这便是信仰最深的奥秘吧:我们不需要完全明白神的道路,因为祂的道路本高过我们的道路。我们只需要相信,即使在最深的苦难之海、最暗的迷茫之夜、最汹涌的绝望浪潮中,祂仍在开辟道路。我们看不见祂的脚踪,不是因为祂不在行走,而是因为祂行走的方式超越了我们的视线 — 不是踩出可见的痕迹,而是在不可见的领域里,将分离的水聚合为墙,将混乱的深渊整理为通道。
天快亮了。东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漏出初日的光,恰好照在窗玻璃最粗的那道水痕上,整条水路顿时灿烂如金。我忽然明白,诗人写下“你的脚踪无人知道”时,不是抱怨,而是敬畏的叹息。我们终其一生或许都看不见神完整的道路图景,但偶尔,在某个清晨的窗前,在某个意外的光亮中,我们能瞥见一段金色的轨迹 — 那就是够了。知道祂正在行走,知道这混沌中有祂的秩序,这深渊中有祂的道路,就够了。
海中的道路啊,不是给人查看的地图,而是给人行走的信心。我们不需要看见整条路才迈步,只需要相信开辟道路的那一位,然后,把脚伸进看起来仍是海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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