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8

去强更要去恶

 

商君在竹简上刻下去强二字时,他的刀是冷的,心是烫的。那烫,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冶炼国家机器的热忱。在他的算式里,国家的强盛,需要以民众的不强为燃料。于是,他挥起制度的铁锤,砸向一切他认为的东西:太富的家庭,太聪明的头脑,太紧密的宗族纽带,乃至心中怀有太多温情与道义的人。他称之为”— 寄生在国家躯体上的、软弱的、有害的浮华。

他成功了,以一种令人战栗的方式。秦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一个蜂室都一模一样,每一只工蜂都只知采蜜与战斗,没有私产,没有异思,没有家族,只有对蜂王绝对而冰冷的效忠。这架机器轰鸣着碾过六国,证明了去强之术在争霸中的骇人效力。这强,是刀剑的强,是律令的强,是令行禁止、将千万人拧成一股绳的强。

然而,当这架无敌的战车开到历史的悬崖边,当六合的烟尘落定,四海之内再无敌人可供转移其内部的时,一个商君未曾算尽、或根本不屑于计算的问题,如幽灵般浮现了:去之后,那驱使你去的东西,本身是什么?

那东西,或许就是

商君的去强,从未以去恶为前提。恰恰相反,他的整个系统,建立在对一种的清醒认知与冷酷利用之上 即人性中好利恶害的绝对自私。他并不想教化或消除这种,他只是用赏与罚这两根巨杵,将这人性的泥潭反复捶打,夯实成构筑帝国地基的、坚硬的砖。告奸是恶吗?在秦法里,它是忠。贪功是恶吗?在军爵前,它是勇。他将世俗伦理中的许多,重新命名为,并为其颁发制度的勋章。 于是,一种更可怕的诞生了 一种被国家认证、鼓励乃至制度化的。它不再躲藏在人心的阴影里,而是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阳光下,成为晋升的阶梯,生存的智慧。

于是,当外部的敌人消失,这被制度化、合理化的,便开始调转矛头,吞噬自身。将相猜忌,君臣互市,指鹿为马……所有人都在那套精密的利害计算公式中,寻找利益最大化的下一步。没有温情,没有信任,没有超越利害的道义作为缓冲。去强之后留下的真空,并未被填充,而是被一种更赤裸、更精致的所占领。 那架无敌的机器,最终在自己的齿轮相互啃咬中,迸出火星,彻底崩坏。

去强,原是为了更强。但若这更强的路上,铺满了被合理化的恶,那么这最终抵达的,便成了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而冰冷的城堡。风吹过它的廊柱,发出的不是钟鼎之鸣,而是无数冤魂与算计的、空洞的回响。

故而,真正的强大,或许不在于能去掉多少(民间的富裕、思想的独立、人情的温度),而在于能否直面与克制那种驱使人不择手段去追求的根本之恶 那种将万物与人皆视为工具的绝对功利心,那种为了宏大目标可以牺牲一切具体之人的冷酷理性。去强易,去恶难。因为是外显的,可以法令裁之;而往往隐身于必要效率伟大目标的华袍之下,甚至自己都陶醉于自身的正确智慧

历史没有如果,但思想不妨追问:倘若当年那辆战车,在锻造之初,其蓝图里便镌刻了不仅要去、更要去的箴言,以仁善为轴承,以诚信为润滑油,它驶过的道路,是否会少一些血腥的辙痕,而它最终筑起的宫殿,是否又能多存续几个春秋?

这追问,不仅对着咸阳宫的废墟,也对着每一颗试图铸造强大的心灵。

 

王冠与天平

 

你的宝座是精金与象牙铸成的,压在地图中央。地图上山河纵横,那是你的疆土。谋士的算筹、将军的旗、税吏的账簿,像星宿般环绕着你运转。他们向你禀报一种强盛的秘术,那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国富而贫治,以弱去强,以奸驭良。

他们说,看哪,要让国库如深渊般丰盈,便要让你的子民如秋草般贫瘠。饱暖的胃会滋生妄念,而饥饿的手指,才会更紧地握住你赐予的犁与剑。要剪除那些过于茁壮的家族,过于明亮的头脑,过于紧密的人情纽带 凡是能自发凝聚力量、散发温暖的,都是对你王权之光的僭越。你要奖赏告密者,让猜忌如藤蔓般爬满每一道邻里间的矮墙;你要让忠诚让位于对律令最精明的利用,使良善成为一种奢侈而无用的旧道德。如此,国家将如臂使指,你将听见大地在你脚下,因亿万整齐划一的步伐而震颤。

这震颤,你曾以为是强盛的心跳。直到某个深夜,当你独自穿过寂静得可怕的宫殿长廊,看见侍卫在阴影里交换的眼神,如同冰凌般寒冷而警惕;当你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并非来自泥土与庄稼,而是来自铁器、账簿与人心深处无声算计的气味时,你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你建造的,究竟是一座永恒的圣殿,还是一架无比庞大、最终将连你自身也吞噬进去的冰冷机器?那震颤,是否已是它齿轮开始空转、寻找下一个啮合猎物的,饥渴的磨牙声? 

这时,请侧耳。在算筹的噼啪声与铁甲的撞击声之上,有另一种声音,如远古的风,拂过权力的迷宫。它说:世人哪,耶和华已指示你何为善。他向你所要的是什么呢?只要你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弥迦书 6:8

这声音不教你如何让民,而问你何为真正的。那富足,不在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谷穗与刀币,而在于田间农夫归家时,陶罐中有可慰劳苦的粟米,在于市井孩童奔跑时,脸上无惧税吏与兵痞的欢笑。公义,是让天平不再向权柄永远倾斜,使弱者的哀哭能上达于你的耳畔,成为比任何谋士的进言都更紧要的奏章。 

这声音不教你如何以奸驭良,而呼唤好怜悯。怜悯,不是君王的恩赐,而是承认你与那最卑微的乞丐,在生命的脆弱与尊严上,本无不同。当你看到孤儿寡妇,那不仅是需要治理的人口,更是你失散的弟兄与母亲。以良善驭良善,社会方能生出内在的温热,而非靠恐惧的冰冷来焊接。 

而这呼唤中最难的一环,是存谦卑的心。王冠何其沉重,它让你误以为自己就是律法的源头,是历史的执笔人,是俯视众生的那一只巨眼。谦卑,却是要你摘下这冠冕(哪怕只是一瞬),承认你的智慧如朝露短促,你的权柄如陶器易碎。你的宫殿建于流沙之上,你的名号终将湮没于尘埃。唯有那创造江河与星宿、定立四季与道德律的,才是永恒的主宰。敬畏他,便是敬畏生命本身那不可征服、不可工具化的神圣奥秘。

于是,与你的神同行,便不再是神秘的仪轨,而是最清醒的治国之道。它意味着你的每一步,都需在永恒之光的照耀下审察:这法令,是滋养生命,还是扼杀生命?这征伐,是护卫家园,还是喂养野心?这富足,是共享的宴席,还是独享的祭坛?与神同行,你的权杖将不再是抽打牲口的鞭子,而可能成为丈量公义的尺,成为在黑暗中为迷途者举起的灯盏。

历史的长卷里,写满了以弱民强国的公式,它们曾算出震烁一时的武功,其答案却无一例外,是最终燃尽一切的灰烬。因为那公式里,漏算了人心不是算珠,公义不是代价,怜悯不是弱点,谦卑不是耻辱,而那至高的神圣秩序,更不容僭越。

君王啊,你的名字或许会被刻在碑上,但真正决定你是在建造圣殿还是挖掘坟墓的,不是你征服了多少疆土,而是你如何对待最渺小一个子民脸上的泪痕,如何倾听自己灵魂深处,那在夜深人静时,对永恒公义与慈悲的,微弱却不肯止息的呼唤。

那呼唤说:放下那使人贫弱的权谋,拾起那使国富足的公义。因为以耶和华为神的,那国是有福的!(诗篇 33:12)这福分,不在版图,而在人心;不在一时,而在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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