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这样的时刻:你对着窗外经年未变的街景,忽然觉得那棵老槐树一直就在那里,仿佛昨日、前日、大前日,连叶子的疏密也不曾动过。心里便生出一种安逸的倦意,像坐在一只被光阴磨得温润的旧藤椅里,连起身的念头都嫌费力。这便是《商君书》里说的“常人安于故习”了,安于那无形却坚韧的故习,像安于自己的影子。
那“习”,起初不过是一道浅浅的足迹,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路走得熟了,闭着眼也不会跌跤,于是路两旁便垒起墙,墙头生出蔓草,渐渐地,连天光也成了窄窄的一线。我们在这自造的、妥帖的巷道里漫步,觉得天下之大,不过如此。偶有飞鸟的影子掠过那一线天,心里微微一惊,随即释然:不过是只鸟儿罢了。我们溺在这熟悉的局里,像温水里的蛙,那水温的些微变化,是懒怠去分辨的。故习的可怕,不在其旧,而在其不自知,它成了呼吸,成了心跳,成了我们以为的全世界。
更有些“学者”,他们的“溺”法,却又不同。他们的“所闻”不是巷子,是一座巍峨的图书馆。四壁是高到穹顶的书架,空气里弥漫着羊皮与旧纸的芳香。他们终日埋首于先贤的卷帙,咀嚼着千年前的警句,目光睿智,言辞渊博。他们能告诉你星辰的古名,能解说早已湮灭的礼仪,能用三种以上的方言吟诵《诗经》。然而,你若问他窗外那棵老槐树今年新发的嫩芽是什么颜色,他倒要愣一愣,从书页间拾起眼,茫然地望一望那真实的、流淌着汁液的绿意。他们溺在知识的深渊里,那深渊太美,太辉煌,以至他们忘了,书页外还有一片待人去亲尝的风雨、待人去重命的天地。这“溺”,是甜蜜的,是高贵的,因而也是更危险的沉沦。
商君当日,面对的便是这样一个“安”与“溺”织成的、铁桶似的秦国。那不仅是制度的铁桶,更是人心的铁桶。寻常百姓安于那“行之百年”的旧法,觉得变动便是灾殃;而庙堂的“学者”(如甘龙、杜挚)则溺于古先王的垂训,认为凡不合《诗》《书》的,便是旁门左道。要打破这铁桶,需要的不是刀斧,而是一种近乎狂妄的清醒,一种将自己从“故习”与“所闻”的温水中猛然拔起的勇气。他必须做那只不肯安于温水的蛙,做那个敢于合上圣贤书、推开图书馆大门、走进旷野的风雨里去的人。
于是,他厉声说:“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这话像一把冷冰冰的凿子,不是为了伤人,是为了凿开一线光。那“安”与“溺”,原来是一体两面,都是将活生生的生命,交托给过去或他人的定义。安于故习的,是将自己交给了昏昧的惯性;溺于所闻的,是将自己交给了辉煌的权威。两者都失了那“我”的存在,失了那双本该属于自己的、去观看、去体验、去创造的眸子。
我们每个人心中,不都有一个“安于故习”的常人,与一个“溺于所闻”的学者么?那常人眷恋着过往的安逸模式,恐惧未知的颠簸;那学者则搬弄着听来的道理、学来的教条,用以丈量一切鲜活的经验,却唯独不敢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去触碰真实的生活。生命便在这两种力量拉扯下,陷入一种精致的凝滞。
那么,路在何方?那凿开的一线光,指引着什么?我想,既不是对“故习”全盘抛弃的躁进,也不是对“所闻”轻蔑否定的狂妄。那是一种艰难的“出离”与“回归”。
“出离”那温暖的旧巢,并非要毁掉它,而是要知道,巢外还有苍穹。“回归”也不是回到蒙昧,是回到自己生命最原初的感知与判断力上来。像商君那般,他并非不读史,不学法,他只是不肯让那些“所闻”淹没了眼前秦国贫弱的真实;他也并非不知变法的艰险与动荡,他只是不肯让对“故习”的安逸,扼杀了强国的可能。他的力量,正在于这种双重的“不肯”。
所以,励志的真意,或许并非教你如何“成功”,而是唤醒你这种“不肯”的清醒。当那“安”的诱惑如暖被般裹住你,当那“溺”的渊博如美酒般醉倒你时,还能在心里存着一点凉凉的疑问:这是我真实的生活么?这是我亲手选择的道路么?窗外那真实的、也许还带着料峭寒意的风,我敢推开窗,让它扑面而来么?
这需要一点傻气,一点“反古者未必可非”的孤勇。去做那棵老槐树吧,深深扎根于大地(那是你的“故习”与“所闻”,是你的养分),却每年都要挣脱去岁的枯枝,冒出谁也不曾见过的新绿。那新绿的颜色,书里没有记载,旧日的叶也不曾相识,那是只属于你的、此刻的、挣脱了“安”与“溺”的生命本身。
推开窗,风正吹过。那风里没有答案,只有无尽的、待你去命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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