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年味渐浓,又到了检点行囊、感恩来时路的时分。推开窗,远方的市声与近处的寒风一起涌进来,刮在脸颊上,竟有几分四十年前,那北国冬天刀子似的凛冽。只是那时的风,吹拂的是滚烫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青春。
四十年前,我青春年少。
那时的理想,是确凿的、带着棱角的实体。它可能是图书馆里一卷被翻到毛边的《呐喊》,是实验室中彻夜不熄的一豆灯火,是笔记本扉页上蘸着热血写下的誓言。世界在我们眼中,是一张等待被重新绘制的蓝图,而我们手中的笔,是那样自信,以为能勾画出绝对的光明与绝对的坦途。意气是山间的风,穿林打叶,猎猎作响;炙热是炉中的炭,噼啪燃烧,毫无保留。我们谈论责任,仿佛那是肩上一枚荣誉的勋章;我们畅想担当,觉得那是一条必然通往光荣的、笔直的大道。那时的路,在脚下延伸,清晰得没有一丝迷雾。
如今,四十年弹指而过。当年的同路人,早已星散于人生的八方。有的,确如磐石,在各自的领域里成为砥柱,鬓已星星,而目光依旧清澈坚定,践行着“担当起该担当的责任”。每次相见,无需多言,那份沉静的力量便让我想起“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这八个字的千钧之重 — 它不仅是宏大的命题,更是一代人以毕生行走去填写的答卷。然而,也有的面孔,在岁月的烟尘里渐渐模糊了轮廓。江湖的浊浪,或许曾打湿过他们的衣襟;生活的砂石,或许已磨平了最初的棱角。偶尔听闻某某的消息,心中会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是叹息,也是警醒。更有甚者,如我今年在清理旧通讯录时所感,一些名姓早已形同陌路,或因“志不同、道不合”,或因发觉“品行不端”,便也果决地将其从人生的行囊中卸下,不做无谓的负累。这并非薄情,恰是中年后的一份清醒:人生的旅程,愈到后半程,愈要做些减法,好让真正珍贵的东西,显出分量。
于是,在这岁末的寂静里,那声叩问便愈发清晰:如今还有多少人初心不变,行走正路,责任担当?
我走到书案前,那里放着一盏旧式的玻璃罩油灯,灯芯如豆,火光在罩子里静静地亮着。这微光,忽然让我得了答案。
这四十年的路,何尝是一条康庄大道?它更多时候是崎岖小径,是夜行山路。我们曾满怀壮志,却也可能在现实的石壁上撞得头破血流;我们曾想照亮世界,却常常发现连自己的前路都晦暗不明。那“意气风发”的狂风,渐渐化作了生活中无声的压力,是养家糊口的重担,是事业瓶颈的苦闷,是面对不公时的无力。那“炙热理想”的烈焰,也在日复一日的寻常与琐碎中,看似冷却,成了深埋于地下的、温热的炭火。
然而,正是这漫长的、时常感到孤独的行走,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恩典”。
恩典,不是天降的馅饼,不是一帆风顺的运气。恩典,是当你在迷雾中几乎要放弃时,心底那一点不肯熄灭的微光,那点光,就叫“初心”。它或许已不再是当年那面迎风招展、哗哗作响的旗帜,而蜕变成了这盏玻璃罩里的灯 — 光芒不夺目,却稳定;热度不灼人,却恒久。它照亮的范围不大,刚够看清脚下的几步路,刚够温暖自己的方寸之地。这便够了。这便是在漫长跋涉后,对“行走正路”最朴素、最坚实的诠释:未必能兼济天下,但求独善其身;未必能惊天动地,但求无愧于心。
恩典,也是这一路上,那些不期而遇的温暖。是像张伯琦弟兄之于“我”父亲那般,毫无血缘却“胜似亲兄弟”的扶持与陪伴;是如我文中那位施素华姊妹一样,在贫瘠岁月里分享“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却让人感念一生的细微善意;更是那些至今仍在身边,可以“聊家常、叙往事”、灵魂同频的寥寥知己。他们构成了我行走正路时,两侧最动人的风景,也是支撑我担当责任时,背后最温柔的力量。
恩典,更是时间本身这味最伟大的药剂。它冲刷掉青春的虚浮与躁动,让我们看清,真正的“责任担当”,往往不是振臂一呼的豪迈,而是“把机构、单位兴盛视为己任”的勤勉,是“为安顿父母一年回去六七次,千里迢迢”的沉默坚持,是面对生活“一地鸡毛”时,那份“硬是把烟火过成了接近诗和远方”的韧性、乐观与不屈服。担当,沉甸甸的,已从肩上的勋章,化作了生命本身的重量。
窗外,零星传来迎接欢庆的爆竹声,沉闷而遥远。我护着灯焰,不让风把它吹熄。四十年前,我以为我要去点燃一堆巨大的篝火;四十年后,我感恩于手中还有这盏如豆的灯。这灯光或许微弱,但它是我用自己的岁月、自己的行走,一点一点熬出的光亮。它照见了我脸上的皱纹,也照见了皱纹之下,那条未曾改变的精神脉络。
感恩,四十年来所有经过我的风霜雨雪,它们塑造了我今天的形状;更感恩,这盏灯 — 这经过时间淬炼、失望打磨、却愈发温润坚韧的初心 — 它依然亮着。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但有了这光,便不再惧怕黑暗。新年将至,惟愿此心如灯,常明不灭,照我继续行走在这平凡而又珍贵的正路上。
《沙漏中的星》
一、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有一条隐形的长街。
路灯次第亮起,每盏光晕里,都站着一个人。有些人,光是站在那里,那一片时空就自动变得温润、清朗。你远远望见,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轻,生怕惊扰了那份美好的秩序。他们不说话,只是存在着,就像古籍的玉竹卷,沉默地散发墨香,就足以让靠近的人衣袂染上风雅。
那是值得被记念的人。
他们或许从未赠你以金银,却在你生命的某个拐角,留下过一句可以反复取暖的话。于我,那是很多年前的秋日黄昏,一位老编辑在退稿信末端,用朱笔补上的一行小字:“文气未散,且慢着,且前行。”稿纸早已泛黄,那七个字的墨色却像渗进了骨血。此后每一次在文字中迷路,眼前总会浮现那抹朱红,它不指方向,却让你知道,自己并非走在全然虚无的黑暗里。
他们的价值,不在给予,而在“印证”。
像一面湖水,映照出你未曾察觉的、自己灵魂里也可能有的皎洁。靠近他们,你会不自觉地挺直脊梁,收敛轻狂,想成为更好一点的自己。这份“被映照”的渴望,便是自尊最隐秘的源头——你从他们的眼眸里,看见了一个值得被尊重、被珍惜的倒影,于是你开始,学着那样去对待自己。
二、
而另一些人,像沉入水底的顽石。
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深渊”的模样,从而奋力游向“浅滩”。他们带来磨损、耗散,如同无休止的争吵里那些淬毒的言语,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却一点点凌迟你对“人性本善”的信仰。我曾容忍过这样的“朋友”,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将我的倾听当作情绪的垃圾场,予取予求,却在我偶然一次的沉默后,轻易掷来“冷漠自私”的判词。
起初是愤怒,继而感到一种黏稠的疲惫。最终明白,对这样的人最彻底的“记念”,便是忘记。不是失忆,而是将与他们有关的一切情绪、反应,从你的生命系统中彻底“卸载”。如同电脑清理冗余文件,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让主机更顺畅地运行,去承载更珍贵的程序。
忘记他们,是最高级的“自重”。
这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果断的、空间上的清理。你的心灵是一座殿堂,面积有限,供奉什么,你便成为什么。若让怨恨、委屈、不甘的牌位长期占据主位,你自己的神性便无处安放。将他们请出去,不是原谅,是算了;不是宽恕,是明白了自己的时间与心力,比咀嚼过往要金贵一万倍。
三、
于是,那条记忆的长街,便有了清晰的光影分区。
值得记念的人,是长明的灯火。你时常回去“省亲”,在思念的晚风中与他们静静对坐。从他们那里领取的勇气与善意,经过岁月的反刍,愈发醇厚,成了你精神的血肉。
需要忘记的人,是街角被扫净的落叶。风曾带来它们,风也终将带走它们。地上连痕迹都不必留下。你知道他们存在过,但那“知道”本身,已不携带任何情感的电荷,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学现象。
人生的智慧,或许就在于这持续不断的“分拣”。
在夜阑人静时,检视心中的殿堂,用手掌轻轻拂过那些温润的“玉竹卷”,感受它们传递的恒温。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已然风化成“顽石”的尘埃,交给时间之风。
你最终会发觉:
那些被你郑重记念的,构成了你灵魂的骨架与星光;而那些被你彻底遗忘的,则成了你脚下被跨越的、微不足道的沟壑。
前者让你学会爱,后者让你学会保护自己如何去爱。在这记念与遗忘的辩证间,一个懂得自尊为何物的人,才得以完整地浮现 — 他温柔,但不怯懦;他宽容,但有边界;他行走于人世,带着历史的馈赠,却不为历史的尘埃所困。
告子侄书:立身人间 贵在清醒
窗外冬雨渐沥,书房里炉火正温。近来检点半生行藏,又念及你们风华正茂,常在十字路口徘徊思忖,便觉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非长辈说教,不过是一位行路稍远之人,在途中略略回望,欲与你们分享几处关乎“清醒”的路标。
这“人间清醒”四字,近日坊间颇流行。然我所欲与你们言者,非是洞察世故的精明,亦非冷眼旁观的疏离。真正的清醒,乃是于洪流中知所进退,于喧嚣中识得本心,于无常中锚定价值的一场漫长修行。
一、清醒首在“识己”:莫将心光,照向他人的镜子
你们年轻,满腔热血,易将外界毁誉当作度量自己的准绳。师长一句夸奖,便自觉前途无量;旁人几声非议,又顿感一无是处。此皆将“我”之价值,系于外物,犹如无根浮萍。
昔年我亦如此,直至某次重大挫败,方如冷水浇背。方知古人“吾日三省吾身”之深意,并非苛责,而是教你时时拂拭心镜,照见那个不完美却真实、有局限却可成长的自己。清醒者,必先诚实面对自己的志趣、能力与边界。爱文艺便不必强求工科之精,性沉静便无需效仿交际之能。认识自己,方能“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将生命的气力,用在最合宜的刀锋上。
二、清醒贵在“择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乃千古真言
前番与你们谈过“沙漏中的星”,便是此理。你周遭三五知己,将定义你未来的模样。务要亲近那品性端方、见识明达、能相互砥砺之人。他们的存在,如清夜钟声,能破你迷思;如砥砺之石,能磨你锋芒。与此类友朋同行,你会不自觉地向往崇高,戒惧堕落。
反之,对于那些惯于怨天尤人、言行不一、只知索取消耗之徒,务必早早辨识,温和而坚定地远离。不必与之争论,亦无须心存愧疚。人生如室,空间有限,当多储清气,少纳芜杂。择友一道,是青年时最紧要的功课,亦是“自尊”最切实的践行 — 你以何种人环绕自身,便是向世界宣告你以何种标准要求自己。
三、清醒要在“明志”:知何所爱,更知何所守
你们身处信息纷纭、选择无数的时代,看似万物皆有可能,实则易迷失于歧路。清醒者,须得早早问自己:这一生,究竟为何而活?是求闻达于诸侯,是觅内心的丰盈与平静,是为家人撑起一片安稳天地,抑或是为这社会进步略尽绵薄?
此问答案,人各不同,但定要有一个。它不必宏伟,却须真切。它将成为你海上行舟的罗盘,在面临诱惑、压力、困顿时,告诉你“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观世间浮沉,凡能持守一事、终有所成者,无不是早早就听见了内心那微弱却坚定的召唤,并甘愿为之抵御沿途的万千风光与风雨。此志一旦明了,人生便有了主心骨,外界的嘈杂,便再也乱不了你的方寸。
四、清醒根在“务实”:凌云之志,需从脚下砌起
青春多壮志,常怀“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这极好。但真正的清醒,是能将这豪情,化为一级级攀登的石阶。眼望星空,脚踩实地。若志在学术,便从今日起埋首书案,甘坐冷板凳;若志在创业,便从细微处洞察需求,不怕琐碎麻烦。
切忌将“清醒”误解为看透一切后的疏懒与虚无,以为世事不过如此,便不肯俯身用力。恰恰相反,最高的清醒,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并愿意为之付出最扎实的努力。 那些值得被“记念”的前辈,无不是将理想主义的高远,与现实主义的手腕结合得极好的人。
五、清醒终于“有恒:一生之守,不在一时之明
少年时的一点明悟、一段坚持,并不为奇。难的是,将这份“清醒”贯穿于长长的一生。顺境时不迷醉,逆境时不丧志;掌声中知自己斤两,冷遇里守本心光明。这需要时时反刍,常常内观,像养护一盏心灯,时时添油,勤勤剪芯,使之在漫长的岁月风霜里,不至于熄灭。
侄儿,说到底,这“人间清醒”,不过是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上,努力保持一种“自我”的完整与主动。不随波逐流,不人云亦云,不因得失而扭曲本性,不因功利而忘却所爱。它看似是约束,实则是最大的自由——因为你的悲喜、你的进退、你的价值,其最终的裁决权,始终牢牢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窗外雨声已住,云隙中微露清光。信笔至此,炉火将烬,而意犹未尽。愿你们在纷繁人世,能练就一双慧眼,一颗明心,一副铮铮铁骨。如此,方不负这仅有一次的、珍贵的人生旅程。
附:沙漏中的星
沙漏的意象是严酷的 — 光阴如砂,不可逆转地流逝。然而“星”的意象是永恒的、超越的。沙漏注定倾覆,但星光却可能逃逸出那玻璃的囚牢,在记忆的穹顶重新凝固,成为坐标。
上方的砂粒,是那些需要被忘记的人与事。他们簌簌落下,填满沙漏下端的空虚。他们的落下是注定,他们的作用是证明时间的流逝。我们看着他们落下,感到一种迫近的终结,这终结感催促我们检视:生命的下半场,将由什么来填充?
而下方的砂粒,是那些被记念的人。他们是沉底的、最坚实的部分。奇妙的是,在记忆中,他们并不以“砂”的形态存在,反而从“砂”的禁锢中提炼、升华、挣脱出来,成了悬浮在玻璃器壁间的、微小的恒星。
这便是“沙漏中的星”的全部隐喻:
流走的是事件本身,但事件中那最纯粹的精神 — 一句良言、一次扶持、一道目光中的理解 — 却如同物质被黑洞吞噬前的最后一次辐射,以“光”的形式逃逸出来,脱离了“时间之砂”的宿命,成为你私人宇宙中不灭的星辰。
因此,沙漏的意义,并非仅仅为了度量失去。它更是一个提纯与凝华的装置。它让庞杂的经验沉降、过滤,最后让那极少量、极珍贵的“星光”在记忆的黑暗虚空中,显形,定位,成为你夜航时的坐标。
你看着沙漏,本意是感受时间的无情。但当你凝视得久了,便会发现,那纷纷扬扬落下的“遗忘”之砂,竟在某个角度下,映照出上方那几粒不肯坠落、已然化作微光的星子。
原来,沙漏的存在,是为了让“星”被看见。遗忘的必然性,定义了记念的永恒性。这是时间给予清醒者的,最残酷也最温柔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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