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22

琴弦上的微尘

 

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旧门时,檐角的铜风铃只懒懒地“叮”了一声,像是从很深的午梦里被惊动。店里依旧是那股陈年的气味 — 老木头、旧纸张、松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儿,它们混在一起,成了时间本身的味道。我熟门熟路地绕过堆满杂物的小径,目光落在那把琴上。它就悬在东墙最高的地方,在几缕斜射进来的天光里,琴身浮着一层极淡的金色,像一片凝固的、寂静的黄昏。

有些东西,你第一眼看见,便知道它在等你。人与物之间,大约也是有缘法的。三年前那个同样燠热的下午,我心灰意冷地晃进这间琴行,想寻一张能弹出干燥秋声的古琴。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它。它不像别的琴那样,急着向你展示漆面的光亮或断纹的华美。它只是悬在那儿,有些旧了,十三颗徽点像是十三粒沉睡的星子,默然对着尘世。琴额上一块小小的疤痕,像一滴早年被风吹干的泪。李师傅 — 这间铺子的主人,那时正低头调着一把琵琶的弦,头也没抬,只说:“那张啊,声儿有点‘哑’,怕不是你想要的清亮。”

我请他取下来。手刚触到那冰弦,心里便“叮”地一响,不是声音,是一种震颤。指头按下去,出来的音色果然不亮,甚至有些沉郁,瓮瓮的,像是从一口很深的古井里泛上来的回响。可那沉郁里,有种奇异的温润,不刺耳,不争抢,只稳稳地铺开,将周遭的嘈杂都吸了进去,独留下一片圆融的静谧。我弹了一曲极短的《秋风词》。琴音在空旷的店里散开,不像是弹奏,倒像是这琴自己借着我的手指,在叹息一段它记得的往事。

“就是它了。”我说。

李师傅这才擦了擦手,走过来,用粗粝的手指拂了拂琴尾的灰,眼里有了点笑意:“这琴的性子,倒合你。”

就这样,它跟了我。我将它置于书房一隅,与满架的诗书为邻。它不占地方,却自成一个宇宙。烦闷时,我向它求片刻安宁;喜悦时,也愿与它分享几个清越的音符。我渐渐摸透了它的脾性:天阴时,弦易松,声更沉,如人郁郁;晴日里,音色会亮上几分,那温润的底子却还在,像一个人开朗了,骨子里的厚道不改。它成了我生活里一个最沉静、最可靠的“在场”。

我给它取名“忘言”。陶潜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有些相伴,原是不必多说什么的。

后来和李师傅熟了,才断续知道这琴的一点来历。它并非出自什么名家之手,是上世纪南方一个斫琴学徒的“作品”。那学徒一生不得志,琴也斫得不多,这张是其中较用心,却也未必最好的一张。几经流转,蒙尘弃置,才到了他手里。“不是什么值钱物事,”李师傅总爱这么说,“但木头是老的,漆灰是厚的,心是实的。”

是啊,心是实的。我想,这便够了。我们交友,求的不也是一个“实”字么?不必是显赫的功业,炫目的才华,或是口若悬河的机锋。只要那内里是实心的,不浮不飘,经得起摩挲,耐得住寂寞,便值得倾盖如故,值得托付时光。

更多的时候,我并不弹它。夜读至深,偶一抬头,见它安然卧在灯影之外,轮廓被夜色晕染得有些模糊,像一个守夜的老友,因太熟稔而无需寒暄。我写字,它静默;我沉思,它陪伴。我们共享一室空气,一段光阴,一种无需声音来填充的饱满。这情境,常让我想起司空图《诗品》里那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友谊最高的境界,或许就是这样,激烈的话说尽了,便一同沉入这种“淡”里。这淡,不是寡淡,是繁华落尽后的真淳,是言语道断处的相知。 

前些日子,城里一位颇有名气的琴家来访,见“忘言”,试弹了几下,摇头道:“这琴,闷了。良材美质,惜乎不畅。”他说的自是行话,也有他的道理。琴以清、亮、润、透为佳,“闷”确是大忌。我笑着谢过他的指点,心下却并无遗憾。他听到的是“不畅”,我听到的却是“涵容”。清泉激石固然悦耳,但深潭默纳百川,亦自有其渊深的气度。朋友不也是如此么?有的人是明快的溪流,带你一路欢歌;有的人却似静默的深潭,能照见你的惶惑,并全数接纳。

那琴家走后,我独自坐了一会儿,还是习惯性地将手放在冰弦上。这一次,我没有弹什么曲子,只是信手拨弄着几个散音。那瓮瓮的、沉郁的声音又在屋里漫开,像一个中年人不太圆润的、却足够诚恳的嗓音。我忽然觉得,这琴音里的那一点“哑”,那一点“闷”,或许正是它最可亲的地方。它不完美,所以不给人以压迫;它不尖锐,所以能长久相伴而不觉其扰。这多么像我们生命中那些并非无可挑剔,却总在关键时刻予你支撑的老友。

《诗经》里写友谊,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是动荡年月里炽热的情谊。而我所珍视的,或许是另一种 —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像这片偶然斜射进来,恰好落在琴身上的光,它来了,便安静地笼罩着;它走了,也不留下什么索求的痕迹。琴身浮尘,在光里看得分明,一粒一粒,皆是无声岁月栖息的注脚。

我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块柔软的绸布。是该为它拂拭一下了。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它一个悠长的梦。尘埃拭去,老木的纹理与温润的光泽便显露出来,那是时间盘出的包浆,是无数次寂静陪伴的见证。

拂罢,我依旧将它悬回原处。它不属于案头,它属于那片高处的、清寂的光。门外的市声隐隐传来,那是另一个鲜活而喧腾的世界。而我的书房里,老友无言,琴有微尘,光移影静,一刻仿佛便是千年。

 

《雪灯纪事》

 

停电的夜晚适合用指尖写信

给地址不明的云

墨水瓶在角落结出薄霜

总有一行未写完的地址

悬在冻僵的邮戳上方

 

二月邮差经过时

会融化几封

那些烫手的词根

便从冰层下长出细小的青色

我们曾在其中避雨,收集

彼此话语里褪鳞的蝴蝶

 

电话线尽头是片白桦林

年轮在听筒里旋转成

积雪的唱片

当你说起极光

整座森林开始倾斜

松针里漏下的暗语

缝进外套第二颗纽扣

 

从此每个雨季都携带

多余的伞骨

在人群突然静默的间隙

听见冰层断裂的脆响

某处,总有某处

未启封的火柴匣在游荡

 

而此刻壁炉只是壁炉

石头的记忆保持缄默

风翻动空椅子上的晚报

天气预报栏

始终留着半句融化中的

对白。多年前

我们练习倒置沙漏时

漏出的那颗石英

正卡在城市的齿轮间

发出幽蓝的

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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