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睡了。白日里那些喧嚣的、坚硬的、寸步不让的事物,此刻都消融在一片靛蓝的薄暮里。我穿过寂静的街道,鞋底叩击路面,发出清空的回响,仿佛这世上只剩我一人在行走。白日纷繁的思绪,像退潮后沙滩上零乱的杂物,此刻也都沉寂下去。心,成了一间搬空的屋子,无有依傍,也无有挂碍。我忽然想起古书中一个词:“无宿治”。
这词原是从冰冷的政务里生出来的。《商君书》里写,官吏处理公务,“无宿治,则邪官不及为私利于民”。意思是,案牍不隔夜,当日事当日毕,那么奸猾的官吏就来不及借公事向百姓谋取私利了。好一个利落的法度,像快刀切过案板上的鱼肉,不留一丝粘连的余地。然而我此刻想的,却不是那森严的律令,而是这三个字在舌尖滚动时,带来的那股奇异的爽洁感——无宿治,无事滞留心胸,无念盘桓魂梦,一种精神上的“日清日毕”。
我们的一生,有多少“宿治”之物?不只是未竟的工作,未偿的人情,未了的恩怨。那更深更沉的,是记忆里一道不肯愈合的伤痕,是胸腔中一团郁结多年的块垒,是夜深人静时忽然浮上心头的、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悔与憾。它们不像公文,可以朱笔一挥,批个“已办”的戳记。它们如影随形,如苔附石,成了我们灵魂里搬不动的旧家具,蒙着岁月的尘,散发着往事的、微凉的气息。我们便在这堆满“宿治”之物的心房中起居,转身都觉局促。
于是便羡慕古时那些求道者了。他们入山,住岩穴,饮清泉,食松果,将一身皮囊的需求减到无可再减。那不仅是身体的苦行,更是一场对心灵“宿治”的彻底清理。王维有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水穷处”,不正是所有现成路径、所有经验依凭的尽头么?走到那儿,四顾茫然,旧地图一概无用。也唯有在这“无宿”的绝境里,当一切可供“治”(经营、筹划、依赖)的外物都被剥离,真正的“云起”——那自在无碍、生机勃发的本心,才会向你显现。
这般境界,太高,也太寒。我们是俗世里的人,有温热的牵挂,有抛不掉的担当。学那羽客高人,将万缘一斩,我辈不能,也不忍。可这“无宿治”的精神,或许能为我们这些沉溺于“宿”的凡人,凿开一隙光亮。
它或许是一种态度:对昨日之事,尽了力,便坦然放下,不将歉疚与遗憾当作枕畔永不消散的幽灵。它或许是一种警觉,对那些我们紧紧攥在手里,以为是“我”的一部分的成见、积习、怨憎,时常低眉审视,问一句:这真是不可或离的么?它或许,更是一种夜夜必行的仪式:在一天将尽时,将心门敞开,让清冷的月光照进来,如同流水漫过石阶,将日间沾染的尘嚣、挫败的灰烬、无谓的争竞,都静静地冲走。不求心如古井,波澜不生,但求潮来潮去,沙滩能恢复它平展的洁净。
这很难。我们的心是个古怪的仓库,不仅收藏珍宝,也囤积垃圾,且常常将两者混为一谈,一样也舍不得丢。所以那“治”的过程,便如抽丝剥茧,又如刮骨疗毒,总带着几分痛楚与不舍。但我想,那“无宿”的状态,大约不是空无一物的死寂,而是如初雪后的原野,万籁俱寂之下,蕴藏着来春所有萌芽的可能。了无牵挂,方有牵挂的余地;腾空了双手,才能接住此刻,窗外恰好飘来的一缕桂花香。
夜更深了,风里有秋虫最后的唧鸣,断断续续,像在修补一件残破的衣裳。我关上窗,将无边的夜色挡在外面,也把自己这一日的悲欣,轻轻地关在了方才的散步里。明日自有明日的事务与烦忧,但此刻,且容我拥有这斗室之内,一小片“无宿”的安宁。案头清供,只一灯,一书,一心而已。
垦令之辛辣
那道政令下达时,像一把生锈的铁犁,猛地插进了秦国板结的土地。
没有商量的余地,没有温存的序言。竹简上刀刻斧凿的二十条,条条都带着一股子呛人的辛辣。那不是花椒的麻,不是茱萸的酸,是一种生铁在冬夜里淬火时,爆出的那股子决绝的、不容分说的辛气。字字如钉,要把散漫的民力,钉死在田垄上;句句如闸,要把流淌的活水,截断在唯一的河道里。
最辛辣的,是它眼里容不下一粒闲沙。它厌恶一切“游食”— 那些不直接生产粟米的人。它憎恨“浮学”— 那些不教人种地的道理。它像一个严厉到刻薄的账房先生,要把整个国家,都算进“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这一本枯燥的账簿里。商贾的算盘声,是噪音;士人的辩难声,是杂音;连百姓家灶膛里多于劳作所需的炊烟,都成了可疑的、浪费的迹象。它要的,是阡陌之间,唯有禾苗拔节的声响,与锻打兵戈的铿锵。
于是,辛辣之气浸透到了骨缝里。它不许父子兄弟同室共财,要“分异”开来。这像一把冷酷的解剖刀,将温热的血缘纽带生生割开,让每个人成为独立的、只对国家负责的“编户”。温情成了低效的累赘,家族的荫庇成了强国的障碍。它又立下“连坐”之法,将人与人用恐惧的铁链拴在一起。邻人的过错,便是你的灾殃。从此,乡野的晚风里,飘着的不仅是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更有一种彼此窥探、提防的紧张。那辛辣,是人际关系里被强行掺入的冰碴。
更有一重看不见的辛辣,煨在时间的文火里。它堵塞了所有向上的、旁逸斜出的路径。学问?无用。技巧?奇淫。交际?浮滥。一个秦国的青年,从他父亲被“分异”出来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前景,便被压缩成两道笔直的铁轨:一道通往田里的犁,一道通往阵前的戈。没有岔路,没有风景。这辛辣,是精神被囚于单一意义的枯燥与窒息。
然而,历史总是耐人寻味。正是这令人喉头紧缩、肺腑灼烧的辛辣,竟成了一剂猛药,医好了秦国积弱的沉疴。那被驱赶到田间的无数身影,弓起的脊背下,生出了天下最丰沛的粮仓;那被恐惧与赏罚牢牢箍住的人心,竟凝成了一支令六国丧胆的虎狼之师。辛辣催逼出的,是一种剔除了所有柔软与杂质的、恐怖的效率。土地被榨出每一分力气,人也像土地一样,被榨出每一滴血汗与忠诚。
于是,我们看见了一幅奇崛的画面:在呛人的、弥漫全国的辛辣雾气中,一个曾被鄙夷的西陲之国,肌肉贲张,筋骨爆响,一步步从渭水岸边,迈向函谷关外。它的旗帜所向,诸侯披靡。这辛辣,原是一种牺牲的滋味——牺牲了生活的丰饶、人情的温润、思想的灵动,乃至个体生命的万千可能,去换取一种纯粹的、压倒性的力量。
千载以下,重读那简牍上冰冷的条文,那股辛辣气仿佛仍未散尽。它让我们知道,有些强大的诞生,并非源于甘甜的哺育,而是来自一种近乎自戕的、严酷的自我规训。那是一种决绝的选择:以人间烟火的滋味,换乾坤一统的功业。个中辛辣,后人或难下咽,而在当日,却是一个民族在生死存亡之际,仰头饮下的一碗猛药。药性过后,山河已改,只余史册间,那一缕复杂而凛冽的气息,供人凭吊与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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